親密產生的迷霧 ■ 楊蓓(作者為台北

親密產生的迷霧

■ 楊蓓(作者為台北大學社工系副教授)



人終其一生都在追求自己的親密感,為什麼?因為親密裡有我們活著非常重要的價值和元素──愛與被愛。而人生在追求一生的美好的同時,愛與被愛的的滿足,是非常重要的酬賞之一。但是我們又常問這是真愛嗎?於是我們抓住各式各樣的線索來肯定這就是愛,也肯定自己被愛。所以當有人送花,送禮物時,我們認為那就是被愛。我們沒有能力真的去感受,沒有能力去覺察,只能藉著一些外在的事物來告訴自己:我擁有這些,所以我擁有愛,我也能夠去愛。



在我們追求親密的過程中,也因為性的介入,讓我們對於人與人之間真正的感受──愛與被愛,變得很模糊,因為性行為讓人與人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自我認同感的變化衍生出控制、嫉妒、背叛、信任等課題。於是自然而然的,我們會問「親密」的追求,到底是真?是假?人在找尋或者肯定「我是否真的被愛?」,或是「我是否真的愛這個人?」的問題上,費盡心思。



親密,看似一團迷霧的原因,起源於我們很少有機會真正地回頭去疑惑自己,問問自己在逃避什麼?於是,所有的外顯行為成為衡量親密的標準。親密,成為緊抓不放的桎梏,而不是真摯的分享和自在的對待。事實上,人在自以為是的親密中逃避真誠的面對和自我真心的慈悲。



為什麼真誠的面對是這麼的困難?因為,人,在面對自己的時候,都逃得駕輕就熟,更何況是面對另一個人。然而,我們逃到哪兒去呢?逃到各種角色扮演當中,只要把角色扮演好,其中有沒有真實的人味,就顯得不重要了。所以,角色也常常是一種面具。夫妻、父母、師生……等等都是角色,角色讓我們維繫住所有的社會關係,但其中是否有親近的滿足感呢?這是很值得我們去細問自己的。這也是我們進入中年時常會自己問自己的。



中年,充滿生命疑問



當我們的生命進入充滿成熟的階段,人生角色開始增加,可能要結婚、工作、養小孩、奉養父母等等;很多人是在這樣的狀態下出現疑惑的,因為感受到苦。由於,種種角色積壓下來所產生的壓力,讓我們的體力、心力各方面都負荷不了時,那種苦的感覺,一方面讓我們透不過氣來,一方面我們會開始問自己:「我做這些事情到底為了什麼?」很多人也在這樣的壓力下,開始回頭想自己,回頭看自己。



可是,我們才想著、看著沒有多久,便進入了中年,所以有的人會說中年危機最可怕。如果以成人發展的理論而言,不管男性或女性,會出現「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的疑問,大概是在三十五歲左右,因為三十五歲時所承受的壓力是在高峰狀態,所以疑問便開始冒出來。



當心中疑問冒出來時,有些人會發現這些好像都不是他真正要的,那時,虛假的感覺就會浮出。



其實,就算我們體會到了這些現象的虛假,還會面臨一個疑問:「我到底要給這些事物怎樣的定位?虛假的現象難道就要全盤否定嗎?」所以,三十五歲,這個中年前期是在問:「我這樣做,到底是要肯定它呢?還是要否定它?」而事實上,想要肯定的是自己的付出是否有價值,是否被人所認可,更進一步,想要確認努力付出是否真的換取到了「愛」與「被愛」。



然而,這個過程中,無法確認的主客觀因素還真多,於是這樣的自我懷疑有時就又回到了以外顯事物來肯定自我的模式裡。例如某個人事業有成或是家庭幸福,比較容易回頭來肯定自己曾付出的。因為人比較容易從看得見的成果來肯定自己。這是一個舊有的模式,我們還是從過往那種不停地追求成果,順應整個社會所加諸在我們身上種種的規則裡,來幫助我們給自己一個定位,大多數人仍然會在這樣子的一個框架裡頭,一路到老年。由某個層面來看,這樣的追求即使心中有些「虛」的感覺,也就差強人意的渡過一生,所以,即使「虛假」也無妨,因為,人生,畢竟是由自己來定義和解讀的。



但是,中年的這些疑問,其實也是追尋生命意義的轉折點,如果這些疑問促使我們去落實自己的定位和意義時,虛假才會浮出檯面,逃避才會成為議題,放下也才有可能。所以,當逃避成為議題的時候,人,開始與自己靠近,用自己的柔軟去面對在外遊蕩已久的心,虛假不再可惡,真實不再可怕,讓自己的心,有回家的感覺,那是一個領略到愛自己的過程。



跳不開視框,卡住生命



我曾說過那染髮學生的例子,當他披著一頭像怪醫黑傑克那樣子的頭髮,他是活在自己視框裡的,他認為這樣很炫,認為這是他的真實狀況,可是他看不見他心裡所隱含的矛盾──想要被人家看見,可是又怕被人家看見的矛盾,他帶著這個矛盾,活在矛盾裡面,卻看不見,或逃避去看這個矛盾。我想我的解讀太直接了當了,逼得他不得不去好好看看自己。



這位學生在兩、三個禮拜中寫完了厚厚一本日記,是一個轉捩點,雖然,我沒有看到他的日記,但可以想像,他是如何勇敢地去面對自己內心深處的掙扎與矛盾,他又如何地在自己心裡為這些矛盾和掙扎劃上逗點或句號。在這個過程中,心,必然是痛的,但也是柔軟無比的,因此才能承受,才能觀照,所以,之後,他才能享有清楚、輕鬆和清爽。



這種情形就像是一隻螞蟻在桌面上爬,牠看不見桌面,以為世界就是這麼大,理所當然的認為這就是世界。如果我不是一隻螞蟻,而是一隻飛蛾,我可以飛離桌面,看到整個桌面,還可以看到一隻螞蟻在爬。如果我們沒辦法跳開自己的視框,看見自己的視框時,生命就卡在那裡,這時想要放下,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然而,在重重的虛假當中,放下,也會隨著視框的大小、深淺而產生許多不同層次的放下,而生命的真實,就在這層層放下的過程中顯露出來。



現代人愈來愈害怕結婚,也愈來愈不敢生小孩,卻從來沒有停止對親密的渴望,其中的關鍵在於人們都害怕面對真實而陷落在虛假的追逐中,因此,現代人的親密就猶如浮萍一般。不必有責任與承諾感,合則聚,不合則散,即便是這樣的關係,人們在付出時,其實並未減少,因為當「愛」的時候,任誰,都是全力以赴的。如果這時知道自己的付出,是在這一個「虛假」視框裡的付出,那時付出會變得更有效。因為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愛這個人,為什麼願意為他付出,於是可以不計後果承擔愛的責任。



所以,無私的愛,不是不可能,而是得在過程中學習到如何放下自己的害怕。放下自以為是的期待,放下自以為是的視框,看見自己的真心,看見自己的願意付出,那麼付出成為一種感受,一種以對方為中心,而又休戚與共的感受,親密自然就存在了。



接納,承接與容納



放下,其實,是一種接納,接納自己的矛盾、掙扎、害怕,也接納自己的狹隘、自我中心,尤其,我們把「接納」兩字拆開來看時,是「承接」和「容納」,所以是一個人以內外一致的心態去承接自己、容納自己。事情、現象可以存在著矛盾、衝突,但在心態上不和自己對立,也不和這些讓自己過不去的事過不去。心的平和,自在也就出現了,所以,接納和放下是一體的兩面。



然而,當我們在逃避的過程中,終於面對虛假時,接納是很困難的,其中,可能伴隨著憤怒、懷疑、哀傷、失落,因為,原有的目標,可能不再具有意義,甚至可能在這過程中受了傷,這種種的情緒反應好像成為我們要跳開視框的絆腳石。事實上,如果我們善於觀照自己,這些情緒反應正是我們要進一步接納和探索自己視框的素材,就這樣,我們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的真心,其中,可能來來回回,可能走兩步、退三步,也可能走三步、退兩步,人生的意義就在這過程中開展出來。



這過程就像桌面上行走的螞蟻,牠覺得這是一片很廣闊的世界,對牠來講,仍然有意義;可是假如我是一隻飛蛾,從我的視框所看到的世界,原來是一張桌子,也看見螞蟻始終沒有離開桌子;可是這隻飛蛾沒有看見有人在看牠,當人在看這隻飛蛾時,人看到的是這一個空間裡面的飛蛾,也看見桌面尚在爬得螞蟻,這就是視框的不同所造成不同的認知,而當我們站在後者的視框時,接納了前者的視框,也放下了前者的視框。就像如果螞蟻能飛了,牠會看見生活中的那個世界原來是這樣子一個小小的地方,牠就會解讀這是不真的;飛蛾如果能站到人的位置來看這個世界,牠就會發現自己原來也是人看到的一個點而已,所以原來看到的東西就變成不真實,而且不完整了。



所以,在虛假的層次中,如果自己不跳開來,便看不見它的虛假,就會以假亂真。(待續)





本文摘錄自『法鼓文化心靈電子報-http://www.ddc.com.tw/』-《人生雜誌-第27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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