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的老駝 漫漫黃沙起起伏伏一直往天邊

悲情的老駝

漫漫黃沙起起伏伏一直往天邊的雪山下舖排過去,滾滾熱浪像魔幻電影院一樣,不間斷地上映著海市蜃樓的片子……

駱駝,在灰黃的戈壁沙丘中緩緩地、一起一伏地移動著,同樣灰黃的掛在駱駝脖子下的駝鈴,笨拙而又沉重,大約有哈密瓜那麼大,擺動得非常緩慢,帶嗡的鈴聲也是緩慢的,但可以傳得很遠很遠……

在戈壁大漠上行走,有這種聲音陪伴,你的心就不會慌,你就知道一切都是安全的。

這是一組特殊的穿越沙漠的隊伍:三名戰士和一位已經是孕婦的軍嫂。

擔任護送任務的戰士,第一步就是挑選交通工具,在壓根兒就沒有路的軍營,惟一可以利用的就是駱駝。

牧駝點的駝工講述了駕駝經驗——

第一,誰也不能抽煙,駱駝聞到煙味,就會興奮起來,失去控制,這是很危險的,特別是馱著孕婦,更加危險。

第二,你們不能選公駝,也不能選壯駝,壯駝容易起性,一旦路上遇上母駝,發情起性的壯駝是不可收拾的。就選幾峰母駝吧,足力雖比不得別人了,但慢就慢一點吧,為了任務,也就只能這樣了。

就這樣,兩峰母駱駝擔起了大任。

這兩峰駱駝,一峰是給孕婦乘的,另一峰則是馱水與給養。

兩峰駱駝,分別由兩個戰士牽著,但駝工交待得很清楚,能有一峰駱駝走出沙漠就算不錯。非常時節,也可以用它們的生命給你們做貢獻,畢竟是老了嘛!但它們是老臣,這一點絕對可以放心。牧工說的用生命做貢獻,就是飲血食肉以求人的生存。

“叮——咚——”,駝鈴一響,就上路了。早上的戈壁,一地的光輝燦爛,迎著初升的太陽,走出去好遠好遠了,回頭望去,全營的官兵還像一堵牆似站在那裡目送著……

所走的路線是相當曲折的,有時整整走上一天,在圖上看還不到十公里。這中間還碰上一片裂地,龜裂的縫隙有大腿那麼粗,兩峰駱駝說什麼都不肯近上去,改變方向繞行,這一下又多出兩天多的路程。

天氣越來越熱,攜帶的水越來越少。

除了連長的妻子和兩峰駱駝,我們三個男子漢都停止了飲水。實在堅持不了了,就飲自己的尿。這實際上也非常有限,三個人基本上都沒有了尿,使勁掙出來一點,也是赤紅的血一樣的顏色。

兩峰駱駝彷彿通人性,彷彿知道眼下的困難似的,也都拒絕飲水。它們會在沙漠上發現一種樣子有點奇怪的沙包,然後以蹄刨下去,會得到一種黃瓜般粗細的疙疙瘩瘩的黑根,使勁地嚼,便能得到不多的一些水汁,儘管是很苦很苦的,但這無異為生命之泉,我們三個男子漢有了一種獲救的感覺。

然而,這種黑根並不是隨處都有的。第七天,我們進入黑戈壁,這種奇怪的沙包就完全消失了。首先遇到生命威脅的,是馱給養的那峰被我們稱之為“博格達”的母駝。

早上起來,我們就發現它脖子上的駝鈴的節奏亂了,不再沉悶不再緩慢而是叮噹亂搖。臨近生命盡頭的“博格達”四腳向兩邊張開,哆嗦搖晃著猶如醉漢一般。我預感到,它那山一樣的軀體,隨時都可能“轟”地一聲倒下去。我們取下它背上的那最後一塑料桶的救命水,打開了放在它的面前。它古怪而又陌生的眼睛望著水,可就是不肯張開那吐著白沫的嘴巴。

我把水倒在碗裡,想給它硬灌進去,誰知它卻憤怒了,一下子把頭顱高仰起來,面對天空,發出一聲蒼涼的叫聲。這是一聲長鳴,無論是我和兩名戰士,還是連長的妻子,都被這一聲長鳴震驚了,一直不多說話的連長的妻子這一回張口說話了。她對我講,小李子,就成全了它吧!它有靈性的,它不願意,就必定有不願意的道理。

也就是同一天,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博格達”拒絕進食,而被我們稱之為“阿勒泰”的另外一峰駱駝開始飲水。我不懂駝語,它們兩個是不是預感到前途艱險而採取了保證重點的措施呢?不管是不是,我都認為是。

第二天,大漠上熱得出奇,惟一的一桶水已經基本喝完,而從圖上看,我們最少也還得三天才能走出沙漠,走進有水有樹的麥蓋提。我擔心我走不出去,因為我覺得我隨時都可能倒下去。我的眼裡,所有的景物已經變得虛幻模糊……我靠著駱駝,把兩名戰士叫過來,開了一個站著的黨小組會(不能蹲,一蹲下去也許永遠就站不起來了),連長的妻子曾經是團員,也參加了會。

我說在這最後三天裡,至少還有兩天見不到一滴水,但無論多難,都要堅持走出去。不管誰堅持到最後,都要把任務完成好。其中一名戰士,提出了殺駝。他說一峰駱駝可以流出十到十五公斤的血,這樣才能夠保證任務的完成。但我沒有同意,儘管駱駝的主人出發前就有這個交待。我下不了這個手。

午後,沙漠上熱得起了火,排排熱浪,烤得人渾身刺痛。就在這個時刻,“轟”的一聲巨響,一路上負載最重而又拒絕飲水的“博格達”倒了下去。沙塵瀰漫騰揚,模糊了“博格達”身軀。沙塵一散,我們就看到了口吐白沫、四肢抽動的但還睜著眼睛的“博格達”。最先哭出來的,是連長的妻子,她不顧一切從駝背上滑下來,提著一隻軍用水壺,擰開了蓋兒,拖著哭腔說:“我有水,我不喝,我給你喝。”然而,“博格達”緊閉著嘴巴,無論連長的妻子怎麼使勁,它都不肯張開,灰黃的眼睛,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兩名戰士也流下了淚來,他們把上衣脫下來,撐在“博格達”頭部上方,為忠誠的駱駝遮陽降溫。連長的妻子就將水壺的嘴子對準駱駝的鼻子往裡灌,但顯然是無可挽回了。我們在“博格達”的面前站成了一排,在做了最後的訣別之後,揮淚上路。

倒臥流沙的“博格達”在我們走出十幾米之後,昂起了頭顱,發出一聲沉悶的叫聲,算是跟我們告別。我們一行四人,包括僅存的這一峰駱駝,心情都沉重到了極點。熱浪襲擊也罷,狂風大作也好,流沙洶湧也罷,我們都沒有了反應,都不說話,都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最驚心的是那單調的駝鈴聲,先前的駝鈴是雙聲,聽著叫人心裡踏實,而現在的駝鈴聲卻是這麼的孤單和叫人傷心。

這一夜,我們住在一處袒露的河床上,因為少了一峰駱駝,那密不透風的“地窩子”就沒有了,連長的妻子也不肯睡,我們四個人就坐在“阿勒泰”的身邊,仰望深藍色天空上密密麻麻的星斗,默默無語,各人在心裡想心思。

還剩下兩天了,明天,也許後天,雖然還不是完全走出沙漠,但肯定能見到植物和生命,如果運氣好的話,碰到水的可能也是有的。只是,臨近勝利了,“博格達”卻永遠地留在了沙漠裡。想到這裡,我的心就一陣陣地疼。

黎明時分,一個異樣的聲音驚動了我們。最先站起來的是“阿勒泰”,只見它調轉方向,朝著我們走過的沙漠深處,發出一聲尖厲的長鳴。朝著它長鳴的方向望去,我們的腦袋一下就麻了。倒臥下去的“博格達”,這陣子正披著一身的霞光,搖搖晃晃地朝我們休息的地方趕過來。我們“哇”的一聲叫起來,拚命地奔過去,各自抱著“博格達”的一個部位,嗚嗚地哭出聲來。

我們為“博格達”的沙漠生還而激動不已。

但我們對於前途的估計還是過於樂觀,我們並沒能在預計的時間裡走出沙漠。第二天中午,我們就遇上了能窒息人的生命的黑沙暴。它似數以萬計的黑蛇糾纏著你,能把你體內所有的水分都給吸乾了。黑沙暴過後,我們剛剛從半掩的流沙中爬出來,“博格達”就在發出一聲警報似的長嚎之後,朝著一塊起棱見角的黑石頭一頭撞過去,腦袋炸裂,艷艷的血水噴射出來,令人觸目驚心。

“博格達”的血水正好接滿了一壺,10公斤。

就是靠這10公斤的駱駝血,我們終於在三天以後走出了沙漠,走進了麥蓋提縣的縣城。

接連長妻子的人,已經在麥蓋提等了一個星期,他們實在不敢往好的方面想,都悄悄地準備了花圈。

連長的妻子把花圈送到了沙漠的邊沿,面對“博格達”犧牲的地方,點燃了兩堆紙錢。在她的懷裡,就揣著掛在“博格達”脖子上的那隻駝鈴。後來,連長的妻子生下了一個女兒,就取名“駝鈴”。 “小駝鈴”的百日照片,連長的妻子給我和兩名戰士各送了一張。照片上,“小駝鈴”的懷裡,就抱著那隻駝鈴,黃銅閃亮,還吊上了一串紅穗子。

從那以後,將近20年過去了,無論我走到哪裡,駝鈴聲都出現在我的夢境中,夢境裡的我,每每還唱著相同的歌:

抓一把黃土飛沙捂在胸口上,

喊一聲大西北我的親爹親娘。

當年送護裝水的葫蘆還在眼前晃,

橫穿沙漠的那串駝鈴還在耳邊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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